欢迎您访问上海莱曦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网站!
生活时尚 >>

您的当前位置:首页 > 生活时尚

在松阳古街虚构三种时间

发布时间:2020-11-12

  初冬傍晚,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南直街上依次亮起了灯火。老街的时间在

  冬日的傍晚忽然地深下去。石板铺成的街道,两旁老旧的店铺,夜晚的幽暗,使得时间在这里忽然变得缓慢与丰富起来。事实上,在这条老街,时间一直是缓慢的。它的缓慢来自这条街上的几乎所有店铺与它的街道时间史。

  在丁字路口,人民大街与南直街交会处。

  ——民国旅馆。

  ——转角幽暗。

  早年,住店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一定会是从邻县或更远的地方——乘慢行的汽车来。乘更慢的小船来。乘马车来。他们的一些人是识文断字的,除修习过传统功课外,还习过数学物理,定会体积与平方,乃至立方、开方的算法。定知新学中的部分西学,穿皮鞋,唱简谱,头发也早已经剪去。出来走在街上,奇怪的是步态却近清朝,缓慢地,思忖着行走,南直街不宽,对面并排走来三两青年时,自民国旅馆来的其中一些人,会有礼貌地侧身让过步伐相对快脾气也相对急的本地青年们。想象着那时,他们在天暗下来时,把美郛灯调暗后来到南直街上,会行至40号百仙面馆,坐下,待一支烟功夫,端上一碗酒糟大肠面,搁点辣椒,慢慢地吃,滚烫的略带酒糟味的香软肥肠入口,一时咬下,忘乎所以,一碗热烫的酒糟大肠面,也会让人瞬间有如神仙的幻觉。若第二天还不走,还住民国旅馆。那喝点小酒是在情理之中。若又逢冬天的傍晚,酒是要热了吃。看着店伙计用提子从酒缸里打上半斤松阳本地老酒,斟入锡壶,再把装了老酒的锡壶放在热水锅里烫酒。叫的是二两猪头肉,外加煨盐鸡,再有一两花生米。读书人在外地,比在当地会更有意味,喝小酒。美郛灯把影子高高地投到墙壁上,酒,蒸气下面,琥珀色,深沉,灼热,从碗中啜入身体,热酒入肚,刹时通体发热。煨盐鸡在的香味在口中扩散,盖着味蕾,充满口腔。这一个夜晚从此有意思起来。酒还是要继续烫起来,热酒继续入肚,与中午的一碗酒糟大肠面相比,这一晚是真神仙,无人管束,无人唠叨,斜坐着身姿,只管极缓慢地反复地尽情地喝着眼前的热酒。好时光得慢慢地过,壶中的酒真的不能一下就喝光,如果酒凉了菜冷了,尽管嘱咐店伙计再拿去热一下,然后再端到桌上来。夜越喝越深。直至本地及外地的吃客陆续散去。然后一人继续喝着酒。如此,缓慢,散漫,放松,晃动,并耽于幻想。一个民国的人,住民国旅馆,于南直街小小吃店里,于夜晚,一个缓慢地喝着酒的人,缓慢地吃松阳猪头肉溪鱼干煨盐鸡的人,继续坐在这里,边喝边幻想异地孤旅中的某一时刻。不能反复看美郛灯投到墙壁上的影子,晃动的影子让时间多出了一个维度,这一维度是处于事实边界之外的,入夜的小酒馆墙壁上的影子比别处更加地富有含义,会有刹时的伤心或忧愁涌起。慢慢地,几乎有十二两热酒入肚。西学中学浑然一体。渐渐地,不知身在何处。反复搜寻出捂得发烫的银元,酒钱付清了,回旅馆了。会有梦吗?

  街角,深夜,偶尔有一人经过,脚步踩在青石板上,远去。

  民国青年在南直街小酒馆喝酒然后进旅馆入睡那一夜的许多年之后。1955年,一个叫刘绍伍的年轻人在内大街正式开出了一家钟表店——老五钟表店。那时,三五牌时钟已经有十多年的生产历史,中国钟厂制造。松阳县许多单位会在这老五钟表店买下这款中国名钟。时间的计时是个奇怪的过程。有了三五牌时钟的单位,每隔一个整点就会响起“荡——荡——荡——”的带有金属回音的如歌唱般清晰的钟声。这些钟,如果挂得高,上发条时,就得架上梯子爬上去,手伸到时钟背后摸索出蝶形金属旋柄,再打开时钟玻璃盖,插进发条眼里去一圈一圈地旋,直至越来越费劲,直至旋不动为止。一次上足发条能给足钟摆十五天的动力。时钟有误差,时间长了。想象那里松阳县府里的三五牌时钟与松阳法院的三五牌时钟以及人民银行的时钟慢慢地有了时差,继而各个单位的时钟在整点的差距也越来越大。差距最大的那个三五牌时钟就被送到了老五钟表店维修。可以想象店主刘绍伍接活这后,会如何认真地对待大钟修理之事。这对内大街上唯一一家钟表店来说事关重大。时间在老五钟表店里是细腻的、精准的、不容有大差错的。懂钟表的刘绍伍的拆卸动作缓慢而精准。他对店外走的、停留观察的、问话的,几乎不为所动。他坐姿稳重,拆开时钟的构造,清理积尘,用清洗剂逐一清洗,控干,加上清洁的机油。中正街上的来往经过的人,透过钟表店透明的大玻璃,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三五牌大时钟的内部构造。闪亮的黄铜。齿轮。钟摆。齿轮。齿轮。大大小小齿轮。无尽的齿轮。钢带发条。一个时钟的内脏会惊动内大街上过路人的视觉。而老五钟表店还同时摆着、挂着各种各样的手表、怀表、挂表、闹钟、时钟。许多个钟表的指针(分针、时针)同时指在同一个刻度上,而秒针的移动,则使内大街的路人尤感惊讶。时间在这里,在老五钟表店,是如此可观、可看、可赏、可感。那时还偶尔会有进口的苏联表,小小的,精准度不高,拆后盖后,里面的精密机械结构装置多么令人惊叹!闪亮而细小,细致而精确,柔软的游丝,有着温暖的弹性。一只苏联进口表的出现,几乎是整条大街的一个惊异事件。它对内大街,对居住在老五钟表店附近的居民,把时间用一只眼前看得见的作为实物手表的呈现在了鼻尖底下。由此,由老五钟表店,由内大街,继而扩而大之,周边人对钟表与时间,在电影之外,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而老五钟表店又是如此地忠于自创的历史与时间。时间过去了整整六十多年,老五钟表店一直开到今天。我看到了店里摆放着的无数的钟表,有完整的,有拆开的,明亮处的,幽暗处的。我关注到了在幽暗处的时钟,我总是觉得在幽暗处的时间的进行式更可信,也更可靠,在我的臆想里,时间不可知,幽暗,虚幻,却又如此精确,直至不可思议。

  把松阳的时间放在古街的维度中再次延伸,则在另一处,遇到了南直街10号祖字打铁店。我来时松阳之夜已降临。因为街道的相对狭窄,南直街的夜使得整条街道迅速地暗了下来。原本就摆满了铁器的打铁店的夜,比别的店铺的夜要暗得更快些。当我专注地看打铁店时已经看不清它深处众多的已经打好了的铁器。这间打铁店已经有百年历史。从清末开始就在南直街开始了打铁活计。时间一直在进行,时代一直在变更,唯有祖字打铁店一成不变地存在着,在原地,原家族,原活计,所打的铁器,也几乎没变——锄头、钉耙、柴刀、镰刀、菜刀、火钳、凿子、抓钉……

  所有的铁器

  ——表面蓝黑。

  ——深沉。宁静。稚拙。谦逊。

  在它的更深处,我感知不到它的具体空间。时间在那里更显幽暗。它包容的时间完全迥异于老五钟表店的时间感受。时间在此,是模糊的,粗砺的,不精确的。时间在这里最重要的呈现是炉膛、焦炭、火焰,被逐渐加温的铁块。当火红的铁块(或铁板)被从炉膛里挟到铁占上来时,时间是被压缩的,火热的,具紧迫感的。当铁匠的第一锤当地一声响起,徒弟的铁锤迅速接上,随着铁的被锻打,很快地铁锤的声音由沉闷变清脆,而锻打的力量则由开始的浑重有力变得轻浮皮毛。打铁要趁热!——国际歌中:趁热打铁才能成功,它指的是革命,火热的激情,欲望,暴力,公平,一个复杂的人类方程式。祖字打铁店一百余年,打了多少铁器!可以想象,它打出的铁器,年年月月,使用在松阳的土地上,在松阴溪畔,用于锄地、犁地、耙地、耕种、收获。日出而用,日落而息,长年累月,一点一点地磨去,减少,变轻。直至不能再用。再到祖字打铁店,买下新的农用铁器。在南直街10号,一件铁器从投入炉膛到出炉锻打再重新投入炉膛再出炉锻打,每一件铁器的完成,都要反复数次这样的程序。之后是被买走,之后是漫长的使用过程。于是附着于铁器上的时间,变得同样的漫长无比。在铁器上,时间是主观的。完成迥异于老五钟表店里的一成不变的客观的时间,钟表店的时间是机械结构出的加润滑油加发条的精准时间。而祖字打铁店里的时间,则是——吃饭。生炉。打铁。淬火。吃饭。生炉。打铁。淬火。吃饭。生炉。打铁。淬火。

  这种时间的循环自由而具野性,而具深厚的力量。当我再次看到打铁店深处的幽暗,幽暗中堆满的铁器,时间似乎沉睡了,静止了。在另一间打铁店。亮亮打铁店。铁匠50多岁。整个南直街已经完成暗了下来。亮亮打铁店也完成沉浸在黑暗之中。但是炉膛的火焰明亮鲜红!是它使得黑夜更黑。铁匠与炽热的炉膛,在特别的年代里是革命的象征——激情澎湃,热血涌动,勇于实践,力量惊人。亮亮打铁店里的炽热的火焰与打铁的声音,响彻了半条南直街。他是老街手艺最好的打铁匠之一,他的气息与力量通过炽热铁器的锻打,通过有力的节奏强烈的锻打传递到整条南直街上。

  走出许久,我还听到这打铁声,回头还看到炉膛吐出的火焰火红的光芒。

  第二天一早,我再次来到人民大街与南直街。清晨的松阳古街安宁异常。细雨使石板街面发着清亮的幽光。我看到一个场景,在南直街中段,一位老年妇女扛着一块对联的一半,上书:天增岁月人增寿。我看到了另一处,它的下联,是:春满乾坤福满门。时间在一位老妇身上体现出了它的最为质朴的一面。而我更喜欢的仍是松阳夜晚的街道。夜晚的南直街与人民大街,有着更为丰富的主观时间。我喜欢主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