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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07
1941年春天,时任国民政府财政部贸易委员会茶叶处长、中国茶叶公司协理的吴觉农先生,从重庆启程,穿越大半个中国,前往抗战前线的衢州。
这位日后被誉为中国“当代茶圣”的茶叶泰斗,之所以要冒险踏上这段旅程,源于心中追寻的“茶叶救国”之理想与信念。
抗战爆发后,中国经济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急需大量出口茶叶、桐油等物资换取应急外汇,支撑艰苦卓绝的抗战大业。
华东地区是中国传统的茶叶主产区。然而,上海、南京沦陷后,茶叶购销停顿,茶农求售无门,茶园荒芜……吴觉农非常痛心。
一番调查和论证过后,吴觉农决心在衢州城郊的航埠镇万川村建立东南茶叶改良总场,其工作“不仅是担负起1941年的茶叶收购任务,而且要成为中国茶叶研究的中心”。
是年10月,经财政部贸委会批准,东南茶叶改良总场升格为中国茶叶研究所,吴觉农任所长。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全国性的茶叶研究所。
未曾想好景不长。1942年夏,日军发动浙赣作战,衢州岌岌可危。纷飞的战火硝烟中,中国茶叶研究所如同漂泊的一叶孤舟,被迫南迁福建武夷山区。
虽然时光短暂,但衢州万川毕竟在中国茶叶史中,留下了吉光片羽的温存。
今日重新寻访这段行将湮灭的万川茶事,其实也是从另一个视角回望衢州抗战。
“万川是最理想的地方。你们在那里,是‘八仙过海’,可以各显其能的。”
“因为人生是战斗的,未经挫折过,磨练过,便不是有价值的人生,在这国家多难茶业困踬之秋,正是吾人锻炼之时……”
——吴觉农•1942年1月《万川通讯》(合订本)序言
“中国茶叶如睡狮一般,一朝醒来,决不至于长落人后,愿大家努力罢。”浙江上虞人吴觉农20多岁时,就曾写下《中国茶业改革方准》,立志为中华茶业奋斗一生。
中国是茶之故乡,拥有源远流长的茶历史,但自晚清以降,中国茶的荣耀时代一去不复返。
1935年,从国外考察归来的吴觉农,感到中国茶业已然到了危急关头。这一年,他出版了《中国茶业复兴计划》一书。
对于如何复兴中国茶业,吴觉农开出了“药方”:一是采取分区的经营方式,实行统制,发展运销;二是用科学的研究方法,提高品质。
吴觉农认为,中国茶叶对外贸易的逐渐衰落,一半原因是国外产茶国的竞争,而另一半原因则是“国内农民没有组织,任由中间商人及洋行剥削,未能利用科学方法改善茶质以迎合国外嗜好者”。
为此,他倡导在茶区举办茶农生产运销合作社,成立中国茶叶公司,以抵制洋商的垄断和中间盘剥。
抗战爆发后,当局终于意识到茶叶的巨大外汇效应。1938年6月,国民政府宣布在全国推行茶的统购和统销。
作为国府贸易委员会专员,吴觉农兼任香港富华贸易公司协理,具体筹办茶叶对外出口贸易,积极推行战时茶叶的统购统销。
改革成效颇为显著。1938年和1939年,我国茶叶出口额、出口价格都比往年要高,茶叶出口创汇,在全国所有出口农产品中首屈一指。
小小的茶叶,以其换取的外汇,赋予了抗战极大的支撑力量。
太平洋战争后,中国出口海岸日渐封闭,茶叶销路阻滞,茶树老死,茶园荒芜……
吴觉农痛心疾首之余,也在思考茶业的未来,他乐观地认为,等到抗战胜利时,中国茶业也将百废待兴,“所以我们茶人要把眼光看得远一些,要在这时候就开始作准备,当务之急就是茶树的更新。”
事实上,抗战时期,多数茶区已受到影响或遭受破坏。为了扩充茶园,改进茶技,增加生产,赢得更多外汇,1941年春天,吴觉农带领中国茶叶公司的大批研究人员,从重庆启程前往衢州万川村,建立东南茶叶改良总场,为成立茶叶研究所作筹备。
吴觉农的孙女吴宁曾回忆,离开重庆前,有人曾问起,衢州的万川是不是有很多茶园?“爷爷说,‘茶园是没有的,但那里的橘子是中国最有名的。’”
当时,吴觉农在一张浙江地图上指出万川的位置,对大家说,万川在四省交界点上,它连接着浙闽赣皖的一座座茶场、精制茶厂和茶叶收购站,“‘四省通衢’自古有说,万川还有衢江作运输,是最理想的地方。你们在那里,是‘八仙过海’,可以各显其能的……”
1941年2月初,一个阴雨连绵的清晨,三辆中国茶叶公司的木炭卡车载着研究人员和仪器设备,离开了雾色茫茫的重庆,沿着贵州、广西、湖南、江西崎岖陡峭的山路,向东驶向遥远的衢州。
这一路上,虽然没有日寇铁蹄的践踏,但穿行在临渊而建的简易公路和木桥上,也着实让人有九死一生之感。
面对险境,茶人们丝毫没有退却。他们深知,此行的意义不亚于到前线去浴血奋战。
就像吴觉农东征前的动员讲话中所说:“抗战已踏入第四个年头,敌人正准备着空前的进攻,让我们更加紧工作,积极努力来迎接敌人的进攻,来奠定新茶业的基础罢。”
“为了抗战,是觉农叫他去的。”
“茶业工作者,既然献身茶业,就应该以身许茶,视茶业为第二生命。在对待茶业困难问题上,要像抗敌战士一样英勇,一样坚强。”
——《吴觉农选集•茶叶工作者的当前任务》
1941年春天,对于吴觉农和他的团队而言,正是踌躇满志、大展未来的时节。然而此时的衢州,虽处于抗战后方,却并不太平。
几个月前,日军731部队首次在衢州市区空投细菌武器。鼠疫、霍乱、伤寒、炭疽、霍乱、结核等恶疫自此缠绕衢州长达8年之久,衢州地区“死亡累累,厥状甚惨”。
东南茶叶改良总场正是在这样残酷的环境下,悲壮地开启了序幕。环绕万川村的常山港埠头前,不知经历了多少舟来人往,江水无言,见证着一群茶人肩负的使命与情怀。
时光流逝74年后,当《啸报》记者努力循着茶人们的足迹,重新走进万川村时,似乎已很难找到当年的印记,就连那热闹非凡的古埠头,也莫名消失了。
在万川村石雕师陈卸良的帮助下,记者寻访到了几位老人,钩沉出了一些记忆点滴。
85岁的陈振宝老人回忆,1941年时他只有10岁,长大了才知道有茶叶总场这回事。他表示,当年的万川村经常有国民党政府人员和军队驻扎,村里还建有军用汽车站和油库。
89岁的老人陈卸友记得,茶叶改良总场的办公楼和宿舍楼,租用的是村里有名的“洋房屋”,房主是士绅陈牧,而实验室厂房则建在一座古寺,现已无存。
村民们说,陈牧曾是万川村最早的大学生,毕业于上海法政学院,主持修建了衢常公路,当过浙江省参议员,抗战期间在衢州政界颇有影响力。
昔日独树一帜的西式“洋房屋”,如今仅剩下一小间偏房,留给后人无尽的遐想。当地92岁的抗战老兵陈荣炳,年少时曾多次进过这座小楼,他记得这是一栋宽敞的平房,中间是大厅,周围有10多间小房间,地是三合土夯的,墙是空心黏土砖砌的。
陈荣炳还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可能是场地不够的缘故,茶叶改良总场后来还租用了“洋房屋”对面陈牧哥哥的宅邸,也就是今天万川村老龄会所在地。
这是一幢典型的晚清徽派风格建筑,青砖门楼上,刻有砖雕的“世居至德”四个苍劲大字。房屋现在被分隔为三个部分,左边用作万川村卫生室,中间是老人活动室,右边为民宅。
午后的阳光疏影横斜,老人们聚在屋子里悠哉地打着麻将,他们或许早就忘却了那74年前的房中过客。
1941年春节刚过,吴觉农的上虞同乡叶作舟便告别新婚18天的妻子,冒着寒风和雨雪,匆匆赶往衢州,为东南茶叶改良总场物色选址,筹备装修和基建。
彼时的叶作舟,心情复杂而沉重。半年前,他的元配妻子金石声死于宁波细菌战的鼠疫病,与新婚妻子顾亚先相处不到蜜月,便远赴他乡,留下一双小儿女给妻子照顾,更没料到的是,夫妻这一分手竟是六年。
对于这段离别与思念,叶作舟的小女儿叶婺宾在《走向万川的叶作舟》中这样记叙:“我父亲叶作舟在蜜月中的离开,我母亲顾亚先有许多伤感,但是她从来没有抱怨,她说父亲此去是‘为了抗战,是觉农叫他去的’。”
从选址到租房,从找木工到找木料,从做床板到定制办公桌,从装电灯到找厨子……经过近一个月的紧张工作,叶作舟终于完成了东南茶叶总场的基建任务,只待重庆的大队人马到来。
日记显示,叶作舟当时暂住在衢州城内,每天步行或搭便船到万川。
天地一叶,人生如舟。日复一日的行船,伴着那春寒料峭的江水,想来叶作舟或许早已在这沉浮间,感悟到了战争的悲欢与时代洪流的无情。
“我们相信,这只是暂别而不是永别……”
“奉献热情革命心,培养勇士育茶人。万川筹建改良场,茶科所前史最珍。”——庄晚芳•1995年12月
“万川是一座很有文化的村子。”走遍辖区那么多历史文化村落,柯城区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余仁洪从不掩饰对万川村的推崇。
从远的说,万川陈氏繁衍至今已有870余年历史,相传元朝时,万川村人陈庆甫捐资5万银两修筑衢州城墙,被尊为“半城公”。
从近的说,这些年万川村走出了衢州原文联主席陈才、衢州博物馆副馆长陈昌华、浙江传媒学院设计艺术学院副院长陈凌广等文化名人。
74年前,身处这座人文底蕴浓厚的古村,不知天南地北汇聚到此处的中国茶人们有何所思。
1941年3月,自万川正式成为东南茶业的心脏后,茶人们也开始了紧张与忙碌。
他们中的许多人,日后都成为了中国茶界的泰斗,如朱刚夫、庄晚芳、钱梁、庄任、许裕析、陈观沧、方君强、余小宋和林熙修等。
万川村当地并不产茶,茶人需要下到周边的茶区,进行茶树栽培、茶叶生产、土壤肥料和农业化学等研究,还要指导茶区的茶叶收购和茶叶精制业务。
1941年的茶季,在万川周围的淳安、遂昌、开化等地,有十几家中茶公司和茶农联合建立的精制茶厂,最近的是开化华埠精制茶厂。
“华埠精制茶厂总厂长刘轸是福建人,小小的个子,眉宇间透着一股精明之气,他也是中茶公司从重庆派来的专员。最忙的时候,华埠总厂每天有十几个茶司同时收购茶叶。刘轸总是不断地提醒茶司要多为茶农着想,价格一定要公道。”
这段收茶的细节故事出自《万川通讯》。东南茶叶改良总场成立次月,便创办了三日刊性质的业务交流刊物《万川通讯》,其宗旨是:“宣传茶业国营政策,推进茶叶生产建设,反映茶业工作现状,报道茶界公正舆论,提倡科学生产技术,创导合理经营方式。”
徽州茶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郑毅考证,《万川通讯》反映的大多是浙、皖、赣、闽等地的茶叶生产、科研、包装以及制茶技术等,并刊载当时的茶叶政策、茶界动态及销售行情等。
时值抗战艰苦时期,《万川通讯》采用手刻蜡纸油印的方式出刊,印刷和发行量有限。1941年10月,东南茶叶改良总场升格为财政部贸委会茶叶研究所后,特意重新编辑整理前50期《万川通讯》,出版了印刷版的合订本。
吴觉农在合订本序言中说:“太平洋大战的序幕,才告开始,未来的茶事,自应以新的姿态来适应新的变化,希望每个同志守住岗位,培植自己,充实自己,突破难关,奠定茶业复兴大道。以后本刊每个五十期,都能合刊,新的资料,新的发展,正有待诸同仁努力,并盼诸有道指正。”
遗憾的是,吴觉农先生的愿望未能实现。1942年4月22日,《万川通讯》出到第105期时,便匆匆“暂别”。
特殊的“暂别号”中,编者不舍地写道:“本所所址已决定移设于福建崇安,我们相信,这只是暂别而不是永别……衢州今后还是浙江甚至东南的茶政中心地,虽然本所已迁往崇安,但将来我们一定还可以在其他茶业机构出版的《万川通讯》上再见……”
新生的中国茶叶研究所为何突然泪别万川?这与震惊日本的“杜立特突袭”有关。
1942年4月18日,美军发动旨在报复珍珠港事件的杜立特行动,16架B-25轰炸机突袭了东京、神户、名古屋等地。完成任务后的杜立特轰炸中队原计划飞往中国衢州机场,最终降落失败,幸存的美军飞行员集结于衢州空军第13航空总站。
巧合的是,第13航空总站所在地汪村村就与万川村相邻。一曲二战英勇的传奇战歌,也让衢州成为日军复仇的靶心。
很快,日军发动浙赣作战。6月7日,衢州沦陷。
其时,茶叶研究所的茶人们正在武夷山区躲避日军。直到当年秋天,敌人退去,茶叶所的工作才告恢复。11月1日,茶叶研究所创办《武夷通讯》。编者说,这是为了承接过去东南改良总场编印的《万川通讯》。
抗战依然在继续,茶人们的事业也在延续。衢州的青山绿水间,尽管铭记了战争的无尽创伤,但也不能忘却,依然有吴觉农这样的抗战勇士,曾经在这里留下的奋斗足迹。
1989年11月,曾经在万川和武夷山与吴觉农并肩战斗的茶人——浙江农业大学茶学系教授庄晚芳写下《缅怀茶人——吴觉农先生》一诗,追思万川往事:“匆匆屏幕偈遗容,不胜悲伤难再逢。昔日万川言犹在,前程迈进振龙宗。”
鉴于万川在中国茶叶史上的重要地位,有识之士建议,衢州有关部门应当对这段历史善加保护、合理利用,这对纪念衢州抗战、振兴地方茶文化也是大有裨益的。